八百元 （小说）

桂香钻进屋，径直走向水缸，舀起凉水，咕咚咕咚一阵快饮。甩了勺，一屁股坐在桌边的那张长板凳上，面色苍白，半天没说出话来。

福生听见外屋有声响，探出头来。福生脸色蜡黄，屈着身，一脸痛苦的神情。桂香见福生起来了，一边嗔怪着，一边赶忙将福生扶进里屋去。

福生边上床边气恼着说：“让你坐公交车去的，你肯定又自个走路去了吧。我都跟你说了，去舅公家也就三块半钱，天这么热，那点钱不用省……”话未说完，福生忽地捂紧了肚子，身体蜷成一团，腹痛又发作了。

桂香忙给福生抚摸，眼泪簌簌往下掉，说：“福生，我马上去叫人，我们现在就去医院，钱借来了，舅公借给我三百呢。”福生很顺利地住进了外科病房。

福生得胆石胆囊炎许多年了，这次发得特严重。医生早就说过很多次了，福生这病要早开刀，越来越严重是会有生命危险的。唉，没钱哪！医生说了，动这刀，要一万。今年总算出运了，做香菇有了些收成。

前几天，福生这老毛病又发作了。桂香攥起箱底的钱就想让福生开刀去。隔壁菊英闻声赶过来，她凑近桂香，说：“桂香啊，现在开刀是要红包的，你不会没准备吧。”桂香一下傻了，这事她可是连肠子窝都没想到过的。桂香这下是真被难住了，手里就这一万元，其中的五千元还是信用社贷款来的香菇本呢，哪知道……菊英见桂香一脸愁相，又说：“我这有三百块，你先拿去。到别处再借点凑凑。”

三百块作红包肯定是不够的，菊英说了，至少要五百呢。这剩下的两百怎么办呢？桂香不是没借过钱，儿子在城里读书，每年的学费都是借的，远远近近，欠了一屁股债呢。福生说：“香，这刀，咱们不开了。”

“不行，这刀咱们一定要开！”桂香很坚决。她忽然想起了，高庄村的舅公家还没借过钱呢。桂香拔腿就跑。

住进医院，半块石头落地了。医生说了，再过两天就可以开刀了。福生才躺下便虚得合眼小憩，桂香坐在病床边，手里捏着口袋里的那六百元钱，心却悬着，不是个滋味。

隔壁床正巧住进了一个新病号，听口音像是这城郊的。两口子正一边数钱，一边低声嘀咕：“八百元会不会太少啊？咱们还是包一千吧。”

“上次永庆开刀，听说包了一千五呢。要不，咱们也包一千五吧，管他，跪下也不缺这一拜了。”

桂香一下就懵了。刚散去的那团愁云马上又聚拢来，而且是更浓更密了。桂香一夜未眠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，让她一个乡下女人上哪去借钱呢？想了一夜，总算没白想，她想起了一个远房亲戚，听说这两年在城里贩菜卖。天没亮，桂香就上街去找了。贩菜的都早着呢。远远的，桂香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，桂香高兴极了，小跑着，大老远的就直唤：“兰香，兰香……”

兰香一见是桂香，瞪大了眼睛，问：“你怎么会在这里？”桂香的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，说：“我家福生住院，要开刀……”她正想开口的，却马上止住了。桂香忽然想起来，借钱是不能早上借的，特别是对做生意的人。兰香一边安慰着一边忙着讲价、称菜、找钱……桂香见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，借口离开了。说离开其实是站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弄堂口。她想等下午迟些时候再去向兰香借钱。她想先回医院的，又怕兰香移了地方，找不着了，那就完了，明天福生就要开刀了呢。

太阳越来越大，桂香站的弄堂口也越来越遮不了阴。桂香前挪挪又后挪挪，还时不时地窥一眼兰香。兰香撑着一把大阳伞，孤零零地站着。看见一个路过的就大声吆喝，竭尽全力让别人买她的菜，好几次还被旁边的胖女人拉走了客，有一次差点吵起来。

傍晚时分，车上没卖出去的菜还剩了一半，看来兰香的生意并不好做。兰香拉动了车子，正想沿街叫卖。桂香两个健步走了上去。兰香看见了桂香，吃了一惊。桂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，她开不了这个口啊！瞧人家赚点钱不容易呢。桂香哭了。兰香将钱袋里大大小小的票子凑齐了两百元，递给桂香，说：“我也帮不了大忙，先凑着吧。”也没说借，也没说送。桂香哭得更伤心了，惹得兰香也眼圈红红的。

一大早，医生护士们便张罗着准备给福生开刀了。大家进进出出，却把桂香急出了一身汗。好在终于在进手术室前让桂香逮着了一个机会，硬是把钱塞进了张医生的口袋。张医生先是一愣，皱起了眉头，可是当他瞧见桂香那双诚挚期盼的眼睛时，嘴巴张了几下，却没说话。最后，张医生拍了拍桂香的肩，说：“大姐，你放心，我们会开好刀的。”转身走进了手术室。

桂香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。

福生的手术很顺利，身体恢复得很快。期间兰香来看过好几次，菊英也特意赶来看望，瞧着福生安康的样子，忍不住附桂香耳边说：“姐，这八百元花得值呢！”桂香嘴里连声应着：“值！值！”心里却在盘算着这八百元该如何还给别人。

福生很快就可以出院了。桂香去结账，站在收费处窗口，将找回的钱点了好几遍。点来点去却多了八百元。难道是收费的点错了？桂香是非常需要这几百元钱的。下个月儿子就要去上海读大学了，正愁路费没处找呢。

“大姐，这钱找错了吗？”收费员见桂香反复点钱，不解地问。

“我只交一万的，怎么还有这么多找回来呢？”

收费员看了一下单子，说：“大姐，张医生帮你交过八百元呢。你们是亲戚？”看着这“多”找回的八百元，桂香忍不住一阵心酸。